“聊斋”公孙九娘：鬼火狐鸣的绝望爱情中，藏着一段悲凉的历史
“聊斋”公孙九娘：鬼火狐鸣的绝望爱情中，藏着一段悲凉的历史
1、千家荒冢走幽灵
康熙13年，有一位不知名的莱阳书生风尘仆仆来到济南。他也不进城，只在城南郊的一所寺院中借住。第二天，他准备好香烛纸马，独自来到寺院不远处一大片荒坟前，酹酒祭拜，泪流不止，久久方回。
第二天黄昏，莱阳生外出归来，仆人告诉他有客来访。暮色朦胧中，莱阳生只觉似曾相识。等到点灯相望，顿时大惊失色，当即转身就跑，却被那人一把拉住。这人是莱阳生的同乡好友朱生，他早已死去多年，就葬在不远处、昨日莱阳生拜祭的荒坟之中。
原来12年前，有位山东好汉于七，举兵反抗清军，被残酷镇压。为了杀一儆百，清军株连深广，凡是义军所过之处，尽皆屠戮，其中以栖霞县和莱阳县人最多。这些人大多被押送到济南后杀害，一时间，济南城郊“碧血满地，白骨撑天”，冤魂无数。莱阳生亦有好几位亲友在这场杀戮中遇难，当时不敢相认，12年后，他才偷偷前来祭奠。
这位同乡好友朱生，也是当年的遇难者之一。此刻，他拉着莱阳生的衣襟说道，我虽然此时已是鬼魂，但我一直都想念你。今日我有事相求，愿你不要因为人鬼殊途而猜忌躲闪。
看到鬼魂也没那么可怕，莱阳生稍稍平静下来，问朱生有何事？
朱生说，我没有妻子，而你的外甥女亦是寡居多年，我上门提亲，女方却说没有长辈主婚，无法答应。现在，您来了，能否帮帮我？
莱阳生当然记得这个外甥女，曾经她的母亲去世，被莱阳生接来抚养到15岁，才回到自己家。于七之变，她和父亲也被牵连，俘获到济南死于狱中。莱阳生这次专程祭奠，外甥女和姐夫便在其中。
莱阳生对朱生道，她有父亲，哪轮到我来做主呢？朱生告诉他，她父亲的灵柩已经被侄儿迁走，只剩下女孩孤单一人，与邻居老太太相依为命。
话说到这个份上，莱阳生虽然还是觉得惶然为难，却也无法推辞。他满怀忐忑地跟着朱生走出院子，一路北行，来到一个有着数百家的大村落，见到了容颜如生的外甥女。
外甥女见到舅舅，顿时哭泣不止。她殷殷问遍熟悉的亲人，得知莱阳生的妻子、舅妈已经去世，很是难过悲伤。听到舅舅愿意为她做主许婚朱生，她低头不语，答应了这桩婚事。
2、血腥犹染旧罗裙
便是在这时，一个十七八岁的青衣女子推门而入，不期然看到莱阳生，忙转身要走。莱阳生的外甥女拉住青衣女说，这是我的舅舅，你不用回避。
外甥女又向莱阳生介绍说，这是栖霞县的公孙九娘，出身名门，是我的好友。莱阳生偷眼看公孙九娘，只见这姑娘“笑弯秋月，羞晕朝霞，实天人也。”简直太漂亮了！他情不自禁说道，姑娘一看就是大家闺秀，寻常女子哪有这般气质！外甥女接口说，不仅容貌美气质佳，她还是才华横溢的女学士呢。
看着莱阳生心动的神情，外甥女笑道，舅舅断弦未续，这位美丽的小娘子，舅舅满意吗？公孙九娘笑骂道，你这个丫头真是疯了！随即害羞跑了出去。
外甥女对莱阳生说，不开玩笑，九娘才貌无双，舅舅如果不嫌弃她是鬼，我便为您做媒，好吗？莱阳生很高兴地点头，外甥女告诉他，五天后，等到月明人静时，我会派人来迎接你。
莱阳生走出来，朱生坐在石头上等他。朱生将莱阳生请入自己家，拿出一个金杯，一百颗珍珠递给莱阳生，说这是给他外甥女的聘礼。本来还应该请您吃饭，但这是阴间的酒食，实在不便款待客人。莱阳生也不想吃，只是客气地致谢而已。二人分别，莱阳生回到了寓所。
转眼五天过去了，朱生再一次来到，只见他衣帽光鲜，摇着扇子，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。他对莱阳生恭敬行礼后，对他说，您的婚事已定，佳期就在今晚，请跟我来吧。莱阳生道，我还没有送聘礼呢，怎么就成婚了？朱生说，我已经代您送了聘礼。
莱阳生跟着朱生一路来到他家，只见外甥女盛装迎候，原来他们已经在三天前成亲了。莱阳生忙将朱生给他的聘礼——金杯珍珠给了外甥女。外甥女对莱阳生说，公孙夫人很高兴这门亲事，不过她只有这一个女儿，不愿意远嫁，请您今夜入赘他家。
莱阳生于是跟着朱生来到公孙九娘家，公孙家置酒高会，为他们举行了隆重的婚礼——虽然在阴间，可各种礼仪一如阳世。新婚之夜，公孙九娘对丈夫讲述了自己的悲伤往事：她们母女被俘后，原本是要押送京都的，可来到济南后，母亲不堪困苦死去，九娘不愿独自受辱，便自刎而死……九娘一边说一边哭，又口占两首绝句：
昔日罗裳化作尘，空将业果恨前身，
十年露冷枫林月，此夜初逢画阁春。
白杨风雨绕孤坟，谁想阳台更作云？
忽启镂金箱里看，血腥犹染旧罗裙。
莱阳生抱着妻子，亦是流泪叹息。天亮了，九娘让莱阳生离开，让晚上再来。此后日子，莱阳生昼去夜来，人鬼赤诚相恋，度过了一段温馨美好的时光。
3、书生负约鬼断情
一天，莱阳生问九娘，这村子叫什么名？九娘说，这村名叫“莱霞里”。这里莱阳和栖霞的鬼魂最多，因此得名。九娘说得平淡自然，莱阳生听了却泫然流泪。九娘道，我们母女千里孤魂，无处可依。夫君若是顾念夫妻恩情，能将我的骸骨安葬在君家的墓地中吗？如此，我百年之后有所依托，就死而无怨了。
莱阳生当即点头。公孙九娘说，人鬼殊途，你也不宜在此久留，我们就此分手吧。说罢，她将自己的一双罗袜送给莱阳生，流泪催促他离开。
莱阳生凄然出门，却徘徊着不愿回去。他来到朱生家，将公孙九娘的话语告诉了朱生和外甥女。外甥女叹息道，是啊，人鬼殊途，不能久居。便是舅妈不说，我也担心这事儿呢。三个人鬼相对流泪，最终都是无法，只能挥泪而别。
莱阳生回到寓所，辗转反侧无法入睡。第二天天一亮，便去寻找九娘之墓，准备迁移她的骸骨。可来到郊外，却见千坟累累，满眼荒冢，竟不知道哪个是公孙九娘的。他这才想起来，昨夜竟然忘了问她在哪里了。他拿出九娘送给他的罗袜，谁料罗袜竟然迎风而断，瞬间便化为灰烬，随风而逝了……
莱阳生无奈，只好收拾行李回家。过了半年，他怎么也忘不了鬼妻公孙九娘，忘不了自己的承诺。他再次来到济南，希望能够遇到九娘或者朱生。
当他抵达城南郊时，天色已晚，只见荒坟累累，千百相接，鬼火狐鸣，骇人心目。莱阳生顿时胆颤心惊，转身往回走，却见一个女子独自在荒坟中行走，那姿态神情，很像是公孙九娘。莱阳生连忙走近相看，果然不假。可公孙九娘却根本不搭理他，仿佛素不相识。看莱阳生走得更近了，她脸现怒色，举起袖子挡住面容。莱阳生又惊愕又无奈，大喊“九娘，九娘”，可公孙九娘闻声，竟然化作一缕青烟，消失不见了……
4、不容青史尽成灰
这是《聊斋志异》中的“公孙九娘”，虽然跟其他聊斋故事一样，也是人鬼相恋的传奇，却与之迥然不同。
在明末清初、改朝易代的历史大风云中，“于七事件”算不上重大历史事件，但在山东影响巨大而深远。蒲松龄正是济南府人，于七起义那年他23岁，亲眼见证了这一场悲剧的全过程，深刻而惨痛的记忆。“公孙九娘”便是在人鬼相恋的外衣下，记录了这段悲惨历史的一个侧面。
小说写得从容冷静，却从始至终都笼罩在难言的悲剧气氛中，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惊心动魄，亦是诡异莫测：
莱阳生的外甥女不过是个无知少女，却也被羁押，可见当时株连之广。
公孙九娘出口成章，被俘后和母亲一起要被送往京城。如此，她们不可能是寻常人，应该是义军中的高层眷属。
公孙九娘与莱阳生不过数日情缘，在得到他迁移骸骨的承诺后，即赠送罗袜，主动分手，让人情不自禁怀疑，这也许就是她委身相就的目的？
然而一个恍惚，莱阳生竟然没有问清墓地，不仅空负相约，作为定情之物的罗袜更是见风成灰，无影无踪了。如此，是不是也太奇怪了？哪里像一个人鬼相恋的传奇故事？
莱阳生没有名字，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。也许这原本就是一场梦境：夜宿古庙，遇到死于非命的亲人，演绎一场动人爱情……随即醒来，一切都了无痕迹，没有一丝相爱的凭证。
梦中的美少女，满眼悲凉怨怼，那是她徘徊不散的冤魂；眼前的累累荒冢、鬼火狐鸣，都是一段被湮没的青史见证。
岁月滚滚向前，太阳每一天照常升起。青草长满山野荒冢，愿人间天上，依旧有情有义有传奇……
